《追风筝的人》作者: "这个国家没能给与民众任何东西"
卡勒德·胡赛尼
《追风筝的人》
卡勒德·胡赛尼(Khaled Hosseini)从小就不得不离开他的故土。然而,对许多西方人来说,这位医生兼作家却是阐释阿富汗最重要的人物之一:2003年,其小说《追风筝的人》以一个逃亡者的故事,反映了阿富汗针对少数民族的暴力以及塔利班的首次统治状况。这部小说在全球销量超过800万册。其随后的作品如《灿烂千阳》(2007年)和《集梦者》(2013年)也成为了畅销书。今天,当喀布尔再次落入塔利班之手,胡赛尼不得不再次向人们解说阿富汗。目前,美国新闻广播公司邀请他在位于北加州的自家客厅进行联线,南德意志报也联系到了那儿的他。
中文翻译者:德国汉学家吕恒君博士
南德意志报:胡赛尼先生,你的上一本出版物是受2015年溺水的叙利亚男孩艾兰-库尔迪(Alan Kurdi)的命运启发。你是否已经用一名作家的眼光来看待喀布尔机场事件?
胡赛尼:不,我甚至无法消化来自那里的画面。我正忙着关注在喀布尔发生的事情,并试图以某种方式去了解。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,让我不知所措。我对同事、朋友、亲戚表示同情--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喀布尔,试图以某种方式逃离混乱的局势。我们不知道,他们最后的命运将会是什么。到目前为止,我几乎没有考虑过进一步的事情。
Alan Kurdi
南德意志报:你曾经说过,不得不一再为阿富汗发声是一种负担,对吗?
胡赛尼:我只是一个美籍阿裔作家,并不是阿富汗大使。只是,这些天我当然关心着这个国家,关心着数百万计的阿富汗人、以及那儿的少数民族。尤其是那些妇女和女孩,她们的命运,现在掌握在一个花了25年(甚至更多的时间)来削减女性自主权的组织手中。我在很多方面都感到担忧。
南德意志报:然而,自2016年以来,你一直是联合国难民署(UNHCR)的亲善特使。在这一职能中,你关注了许多危机--这是否也是最可避免的危机之一?
胡赛尼:你是在问,喀布尔机场的这些场面是否可以避免?
南德意志报:当然是的。
你可以对国际部队的撤离有自己的看法--但眼下的方式,却毋庸置疑,没有任何道理可言。在8月31日这一最后期限之前,应该完成撤离;但在正常情况下,这很难让成千上万的人飞离。而这些人一直在与国际部队一起工作,我们已经承诺为他们提供保护。现在,来自机场的场景比其他许多灾难更为严重。
南德意志报:譬如说?
胡赛尼:数十万阿富汗人正面临着不断增长的人道主义危机。50多万人在自己的国土逃亡,而由于安全状况不佳,甚至连联合国难民署的工作人员都很难接近他们。任何阅读报纸或者收看新闻的人都会目睹:成千上万的阿富汗人是怎样试图在喀布尔离开这个国家。而那些我们几乎看不到的人,是在内陆地区需要支援的数百万人。我只能请求大家:请帮助他们!
南德意志报:许多人对这个国家崩溃的速度感到惊讶。你也是吗?
胡赛尼:我并不认为,西方的参与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。但是,错误却不断发生。它从来没有成功地建立过一个功能性的政府;相反,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系列全无效率的统治。由于腐败,这个政府在阿富汗人眼中完全丧失了合法性。这个国家未能给与民众任何东西。甚至没有针对塔利班的保护。
南德意志报:喀布尔陷落后,华盛顿开始了指责游戏:共和党人认为责任在现任总统拜登,而民主党人却认为责任在于特朗普与塔利班的交易。
胡赛尼:而拜登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,就是把矛头对准阿富汗军队。这支军队非常勇敢地战斗了二十年,装备很差,伤亡惨重,工资有时几个月都到不了手。而不可理喻的阿富汗政府,竟然想把他们送入另一场无法取胜的战斗。因此,士兵们士气低落是可以理解的,军队的解体并不意外。
南德意志报:西方人有些自责地讨论:过去的二十年是白费了吗?
胡赛尼:我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问题。阿富汗自身当然存在着很多有据可查的问题,包括政府、鸦片贸易等等--如果我们想把它们全部列出来,可能会有好几页。但是,这个社会也得到了显著的改善:西方的普通公民可能不会留下太深刻的印象,但对阿富汗人来说,在全国各地自由活动并自由地说出你的想法,已经对他们产生了很大的变化。并且,数以百万计的儿童可以上学,妇女有机会接受教育和医疗服务,也有机会得到工作。
南德意志报:在延长部署任务的议程上,西方政治家们乐于提到阿富汗妇女的状况。但批评者说:这首先是为了提高民众和议会的认可度,而不是出于对阿富汗女性的真正关注。
胡赛尼:我知道这样的解读方式。但我还是会说:看看阿富汗的宪法吧,譬如,它已暂且为女性保留了四分之一的议会席位。国际驻军的另一个成果是:我们现在拥有一大批受过良好专业训练的年轻阿富汗市民,他们通过社交媒体参与这个世界;他们参与了21世纪的议题、以及人权和社会正义。这一切都不是从天而降,而是必须通过血汗和泪水痛苦地争取。而如今,所有这一切是否都将回落?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紧迫的问题。
南德意志报:塔利班目前正试图以更温和的方式呈现自己。这是否值得信任?
胡赛尼:当摄像机对着他们,当全世界都在看,他们的官员现已知道该说些什么。他们已经改变,更加现代,接受人权。但我仍然高度怀疑:塔利班旧领导层之中的大部分人依然很活跃,而在控制地方的战斗人员方面却一直存在着问题。因此,即使领导层虽已变得更老更聪明,大多数普通的士兵却还很年轻。除了9-11事件之后的阿富汗,他们几乎一无所知。他们是在与外国军队作战的精神中长大的,除了战争的技巧之外,几乎没有学到任何东西。因此:塔利班说什么是一回事,而他们在未来几周、几个月和几年内会做什么,则是另外一回事。
南德意志报:仓促撤军将如何影响美国人的心理?几乎所有的评论都立即将其与越南相提并论,谈到了“西贡时刻”。
胡赛尼:当年的几张标志性照片,现在却几乎每秒钟都会出现。你是否看到阿富汗妇女在机场隔着栅栏将婴儿递给美国士兵的照片?这样做,至少孩子们可以出去。这一切真令人心碎。
南德意志报:美国在外交政策上的收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。这些照片之后,新的阿富汗国家建筑的使命,将会很难传递给外界公众,对吗?
胡赛尼:你最好问问华盛顿。这对我们的外交政策有何影响,这不是我的领域。目前,我首先希望出现一个类似于1975年的状况:西贡沦陷之后,美国通过了《印度支那移民和难民援助法》。来自越南、老挝和柬埔寨的13万多人得以来到美国,并在此之后为我们的社会付出了很多。我希望,现在也能为阿富汗人做类似的事情。
南德意志报:这是否属于你在美国获取的积极性思维的一个例子?你曾经说过,你不想失去乐观精神,否则就只剩下愤世嫉俗了。
胡赛尼: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问题。说实话,此刻我很难看到任何光明,此刻在我看来非常阴暗。我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,我能够发现一些东西,以让我重新获得一些信心。(完)
译者简介:吕恒君,德国独立学者,柏林洪堡大学亚非研究所哲学博士。图为译者于柏林世界文学节(Internationales Literaturfestival Berlin, 2019)。
原文链接:
https://www.sueddeutsche.de/kultur/khaled-hosseini-drachenlaeufer-afghanistan-taliban-1.5390005?ieditorial=2